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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策藏】横戈 (07-08)

前篇

横戈 (07-08)

西湖正是梅子雨时节,淅淅沥沥的雨里叶封靳与苏且对坐,敲着棋子。竹木棋盘微微有点受潮,深了几分颜色,苏且从棋篓里摸出云子,他执白迟迟不肯落子,半晌后把白子丢回棋篓里,又输给叶封靳一盘。

叶封靳拿过一颗白子,替苏且下了一步,再用一颗黑子断了两颗白子间的联络。苏且敲了敲桌:“我已经认输了,你再下也是黑子赢。” 

又看了眼盘面,叶封靳不再落子,他指尖颠着几颗云子,白子晶莹如蛋清,黑子沉如墨,苏且推乱了盘面,分出两色分别放入棋篓。

月下叶封靳面色柔和,气色被酒养出三分薄红:“他进天工树了。”

这可是好事,苏且拍拍手:“都按你构想的来了。”

“用不了多久了,”叶封靳低头笑,“是天助我,待我东山再起。”

“很久没陪你看过登天台的日出了,不知道楚络那小子有没有福气,”苏且顿了顿,“我要出万花谷了。”

一枝粉桃摆在叶封靳案头,枝上骨朵满满当当,被晚风吹得摇晃。

 

方无讹的药不能称作药,更像是毒,对叶封靳而言,也只有以毒攻毒管用。他服药后体乏嗜睡,整日浑浑,黑白颠倒,后来竟变成了一睡两日不醒,可吓坏了叶柿。方无讹说不想睡也有法子,吃点提神的便是。不过,要是想不困是不可能的。他还在研究着方子,拿出一把远志让叶封靳泡水,叶柿忿忿不平:“这不是把少爷您当试药的了?”

用力眨了几下眼,驱走不少困意,叶封靳眼下落着几点睫毛的影子,他倦得很,甚至比逃命那几日还要累和乏。“当下也只有他能治我。”

书架上还摆着楚络从医馆里拿来的瓶瓶罐罐,叶封靳记得里面有一罐很好用,他喜欢里面药草的味道。叶封靳分辨着形状相似的药膏,挨个打开闻了一遍,放回原处时不小心打翻了一个紫木箧,箧里掉出很多方章子,有玉有石,无一不刻着晋决和叶封靳的名字。他双手发颤,心头一酸。

这间屋里有太多晋决的痕迹,笔架上的狼毫和镇纸,书架上的兵法和孔孟之道……连石印都是晋决当年手刻的,写着两个人的名字。

连一个盒子都来揭他疮疤。

他走出沧澜城,走出龙门漠,走穿八百里风霜和云月,穷尽山巅水渊,真心都拿出来铺路了,道旁还有一个甩不开的影。这影子浓得他低头看路时都辩不清楚,他究竟走在大道,还是行在深渊。

紫木箧被丢进字纸篓里。他不要这石印。

又跑了几次万花谷,再没见过苏且,他便匆匆来匆匆回,与方无讹谈几句病说几话毒,伸过腕子去,拿过药方来,没再有人能与他聊一番了。

楚络受魏坤然赏识,接连受提拔,也在宴上或议事时见过晋决。横戈衰落,凌霄已成沧澜城第一大帮,晋决便也不再挂着横戈副帮主的名号。一个凌霄便足矣堂亮了。

魏坤然道:“那既然帮长老一个个犟着,我们一时吃不下横戈,不如给横戈换个帮主。他们不许你接替叶封靳的位置,那就扶个人上去,只要人在我们手里,横戈就算不姓晋,又有什么分别呢?”

晋决眉头一皱:“谁?”

此刻若是换了叶封靳,定然不会说出一个名字来,只可惜魏坤然不是叶封靳,他不够懂晋决。从魏坤然嘴里说出来的人名,晋决一定会抱有疑心,心腹与心腹大患往往就在一念间,这个道理晋决比谁都清楚。魏坤然说的是跟着晋决白手起家的一人,这人理应是最好不过的人选,怎可惜他近来与魏坤然走得近了些,晋决摇了摇头:“他有本事没脾气,镇不住那帮老家伙。”

“那不如换个……”魏坤然道,“傀儡上去。”

学了乖,魏坤然没把心里想的人说出去,明里暗里把楚络往晋决面前推,几次后晋决也注意到这个人,是个人选。他掂量着,找了一日跟魏坤然提起,魏坤然装作惊异,连连道:“不可不可!这人入帮不久,战阶又不算高……恐难服众。”

“这样的人我才放心。”晋决看向魏坤然,“横戈的位子你想不想要?”

“不不不,”魏坤然摆手,“横戈一群老狐狸……叶封靳不在了,就没人管得住他们了。”

“非也,我能。”晋决哼了一声,冲魏坤然笑笑,极为不屑他畏首畏尾的样子。

魏坤然也笑了笑:“我本就胆小,这种刀尖上的事啊,做不来做不来。”

放下信,叶封靳兴致很好,叶柿在他身边逗着笼子里的雀儿,也是开心。这鸟儿一身翠羽,小黄嘴,一双小豆眼,很不常见。是郭珩给带来的。与鸟儿一起带来的是一叠捆好的信,郭珩把信往桌子上一方,道:“要不是知道这孩子是你捡回来的,还以为是你生的,他总往白龙口跑,恨不得句句话不离你。打听你长打听你短的。”

叶封靳听过后神色不改,拆着信的手顿了顿:“你叫他少往白龙口去,我怕晋决疑心。”

任是郭珩也恨铁不成钢,他一拍大腿道:“你怎么只想着横戈和晋决,之前是现在也是。”

“不然呢?”把这当作郭珩无理取闹,他话说的轻飘飘的,趁着郭珩打结巴的时候,叶封靳又拆了一封信,小刀割开封蜡,掉出一张染的粉红的信笺,上面写着零散的句子,让叶封靳想起他教楚络兵法的时候,一旦过了晌午,楚络便读不下去书,伏在案上拿笔随便写几个字,等叶封靳回来了才慌忙装个样子。不过楚络记性好,又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,记起兵法来比叶封靳当年还快。

心里软了三分,好像心里打翻了杯温水,淌到各个地方。

拆到最后一封信,楚络说他去了横戈。

叶封靳直起身子,他看向郭珩,眼中有点点的光。郭珩无奈地点点头,接过了叶封靳那枚令牌。“我去与那些长老传话,也替你帮他一把。”

“替我给他们道个歉。” 

不知他说这话时心里什么滋味,郭珩倒是怪不是滋味的,他“唉”地叹了一声。想起叶封靳手下那个只狼的样子,又想起现在的小狼崽,总觉得有话在嘴边。

他大叶封靳半轮,之前的路比不了叶封靳顺遂,也由此多看了些人,自然看得出楚络一片心意。可他不知道叶封靳知或者不知,又怎么想。

窗外惊雷,地面与天空接起一道闪光。只是空打雷放闪,有个瓢泼大雨的架势,半个多时辰过去也不见下雨。郭珩走后叶封靳沉默许久,又想起龙门荒漠的日出,直至叶柿把宵夜送来。用过宵夜,叶封靳突然道:“阿柿,备车吧,我想去趟白龙口。”

“这夜里……”

换了不起眼的衣服,叶柿牵着一匹龙子,戴着蓑笠,一辆窄小的马车从翻滚着的黑色云层下出了藏剑山庄。

横戈还未交到楚络手里,晋决问过几位长老意见,那些老家伙们软硬不吃,说这么大点的孩子就想当帮主,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。

“叶封靳当年也不比他大几岁。”

赭衣长老拍案而起:“你还有脸提叶封靳!”

“你以为是谁在照看着横戈?”晋决站了起来,把一块金石做的令扔到楠木桌上,扬长而去。

楚络还站在原地,有一道视线从他随晋决进厅时就一直钉在他身上,让他浑身不自在,赭衣长老坐回位子上,露出了刚刚被挡住的人。

“你也是叶封靳捡回来的?”说话的人脸上戴一张银色面具,遮住了大半个脸,只露出嘴和下巴。

“他是我师父。”把桌子上的金石令收在怀里,楚络向着之前叶封靳坐的那个位子敬了杯茶。他话音落下时堂里还满是不信的声音,他敬完那杯茶,抬起身来,又对着题有“横戈”二字的牌匾深鞠了一躬。

赭衣长老面色缓和了几分。一旁的唐门道:“他收了徒弟,郭珩怎么不说?”

虽是这么说着,他还是把自己那枚金石令拿了出来:“既然如此,我没意见。”

不同意的还有几人,总归是同意的多。楚络握着晋决那块金石令,坐在叶封靳坐过的位置上。赭衣长老起身把一块金石令交到他手上,接着他右手边的长老也起身了,看着堂内一众长老纷纷起身,一块块金石令依次摆在楠木桌上,共有七块。

对着空空如也的厅堂,楚络不知道这是不是叶封靳安排的一环,他坐在将军椅上,想去登天台看看无量宫的日出。

交出金石令就意味着脱离横戈,老顽固走了本该是件好事,可目前来看却不尽然,自第二日起横戈仿佛解散一般,突然就销声匿迹了。缺了横戈,凌霄的单薄一眼可见。这可愁煞魏坤然了,恨不得呕出一口血。最后不得不妥协,将七块金石令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。

路上叶封靳又睡了过去,外面阵阵惊雷都没吵醒他,叶柿把马车停在了一处废纸的驿站内,年久失修的房子顶上茅草都没剩多少,滴答滴答的漏着雨。叶柿的蓑衣已经湿透了,他从马车内拿出一件干净衣服换上,叶封靳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睁开了眼,一时恍然,以为仍在逃亡途中。

“龙门也下雨了啊……”

无量山登天台上,楚络看到了叶封靳说的日出。一层稠云漫卷在天际,渐渐生出鱼肚白来,红日方升,云已经薄的像纱一般了。天空里清朗又干净,一片湛蓝。

空气尚有些凉,楚络盘腿坐下,又向后倒去。

晋决的金石令给了楚络,说来楚络也不过是个副帮主。他头顶空着的位置是叶封靳的,叶封靳带着牌子走的,长老非那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牌子不认,这让魏坤然费解,就那么块牌子,有什么稀罕的。劝过也威胁过,魏坤然没少了与他们磨嘴皮子,晋决交出金石令后,那几位总算是松动了口风。算盘一打,魏坤然觉得楚络极有可能掌舵横戈。

一旦楚络掌舵横戈……魏坤然找到楚络,道:“横戈是个好基业。我费了那么久的劲也没拿到手……便宜你了。”

“不是凌霄更胜一筹?”

魏坤然道:“凌霄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。”

楚络没起身:“都说凌霄才是正道,横戈不过吃老底罢了,老底能吃几年?”

“你知不知道叶封靳?”

“知道,听过。”

“他和晋决截然相反,晋决谁也不信,他谁都肯信。”

“所以他输了?”

别有深意地看了楚络一眼,魏坤然道:“有的人要信,有的人要疑。有的人要用,且要用人不疑。晋决顾虑太多,走得或许还没有叶封靳长久。他不敢用我的人,怕我有朝一日学他,他就成了第二个叶封靳。在无量山你要想走远一点,就要学会看人。”

话说到这里,楚络就明白了。魏坤然有意拉拢自己,听来这一番话推心置腹,实则也是试探,他思忖了一会儿,把那块金石令从怀里拿出,送到魏坤然面前。

魏坤然拿过金石令端详了半刻,缓缓道:“这块牌子我不要。”

“我现在只有这个。”

“往后就不止了。”

 

马车到了白龙口,撩开帘子看了一眼,如今也要花一番功夫辨认下是哪里了。高低叠倚的屋檐箭塔排开在一线青山前,气势恢宏。叶封靳摘下腰间一块玉牌递给叶柿,马车缓缓前进,郭珩来接人时吓了一跳,他前脚刚到,叶封靳后脚就来了,难道是有急事?

叶封靳突然又不知道怎么说了,就当做一时冲动,叶柿替叶封靳打了圆场:“少爷说近来变动多,怕在山庄里来不及,就过来了。”

在白龙口落了脚,叶封靳怕走露了消息,整日待着屋里闭门不出。他遣叶柿去了躺昆仑打探点消息,临走前给叶柿贴了张人皮面具。

几日后叶柿回来,微微受了伤,说是在平安客栈被人围了,骂他是浩气盟的细作。近来阵营间局势紧张,气氛微妙,正是好机会,叶封靳忍了那么久终于是时候反击了。

里外勾结的事叶封靳做不出,他本想问都不问,又咽不下这口气,最终还是让叶柿去查了。

叶柿道:“柳稚死了,但是我找到了牵线的人,是有人联系他,要找个神偷,入室取物。然后他就找了柳稚,柳稚偷来东西,收了那人钱,生意就成了。”

叶封靳“嗯”了一声,听叶柿继续说:“找他的那个人应该是恶人谷中人,对平安客栈甚为熟悉,他穿的不算好,眉间有一道疤。”

眉间有一道疤,叶封靳心下了然,猜出了个大概。印这种东西他是不会随意放的,柳稚摸进屋里自然是什么都找不到,应该吃了一次闭门羹。而印会被偷走,是因为晋决知道印在何处。

“找到眉间有疤的那个人的是魏坤然。”叶柿听过这个名字,这个人是晋决带来的,只是叶封靳未曾让他入帮,他便借着晋决名号创建了一个小帮,后来那个帮改了名字,叫做:凌霄。

心里有了打算,叶封靳托郭珩给横戈各位长老送一封信。

他要杀魏坤然。

郭珩挠挠头:“你直接与楚络说不就好了?”

叶封靳摇头:“你来说。”

 

金石令回到手里时,几位长老面色无波,像是对此早有预料一般,仍是不待见晋决和魏坤然的,但对楚络脸色好了几分。如此在晋决和魏坤然看来便是同意了这个没什么资历的新人做帮主,只要楚络不被抢去就与收下横戈无异,心上也少了一桩事。

兵甲榜放榜时仍是上凌霄高挂榜首,横戈早已不在三甲。不少看客报以唏嘘之声,像是草木里簌簌不绝的动静。草丛里蹿出一只兔子,露头没多久便被不知谁养的鹰叼了去。鹰唳一声,展翅便消失在散乱的云影里了。

此月中旬时遭人寻衅滋事,是个近年气势愈盛的帮会,刚刚攀上兵甲榜前十位置,得了一席地,昭告天下一般得意,挑了横戈当作软柿子捏。

楚络咽不下这口气,被人欺负到头上来,连个公道都不能讨,他自当是叶封靳鹰犬,却无人知晓,心里自有不平。

听得座下长老道:“横戈不过苟延残喘罢了。”

“苟延残喘……”唯独没想到这话出自横戈之口,他惊骇。

“听老朽一句,这个时候安稳些,别再叫人拿去了把柄,挑衅又如何,连这口气辱都忍不下,你如何扛住得整个横戈。”

赭衣长老接腔:“你不过来了七八日,既不懂沧澜城的情况,也不懂横戈的情况,公道这时候讨不来的。”

楚络咬牙却说不出反驳的话。他看不得叶封靳受不好,怕他受委屈。

横戈是叶封靳的心头肉,就是他的心头肉。

他手里的金石令不过是腰间一点装饰,没半点作用,可是他还是拿了出来:“我虽不懂,但我知道,一旦横戈掉出兵甲榜,往后任人欺压,受人摆布,都是今日埋下的祸患。”他喉结上下动了动,继而再道:“我不允许。”

足足静了一盏茶的时间,有人开口,那人在角落里,平日不起眼,他缩在椅子上,搓了搓手里账簿:“这块令牌是否还有效用另讲,现在确实不是个好时候,我们四处拮据,仓库里头也快空了,做什么都吃紧,若是这时候出头,怕是要惨淡收场,你可曾想过?”他扫了一眼楚络,提点道:“横戈被看得紧,没半点动弹的富裕,你想挣脱也不该选这个时候。你去问问魏坤然,若不想牵扯上凌霄,就把这件事摆平了。”

末了他教楚络记着,棋是不会自己走路的。 

他是横戈的副帮主,也是晋决的一颗棋。他听见一声叹息。那一声叹他年轻气盛,叹他思虑不周。叹他行事不密。也叹他处境尴尬。

仿若当头一棒。楚络留在空落落的正堂内,等到茶凉。不多时有人折了回来,惊了楚络,那人似是特意折返的,来与楚络说一句话。

“不想做傀儡,就杀掉他啊。你不动手,叶封靳也会动手,你忍心脏他的手?或者你什么都不做,坐享其成就好,你只要有耐心,叶封靳会把该做的都做了。”来人往垂角椅上一坐,拎出怀中金石令。他的令与一般的不同,正反两面是不同花式,正面与楚络那块无异,背面却多了一对螭吻,中含锦簇花团纹样。他将那锦团转了一转,听见清脆一声响,掉下一片薄玉,竟是枚小印。“叶封靳那枚金石令在我手里。”

晋决予他的不过副令,全因叶封靳带着令和印逃了。他看着来人手里的金石令问:“怎么在你手里?”

“他怕逃不出晋决追杀,带了块赝品在身上,把真正的令牌给我了。”

听到晋决名字时楚络一下子抬起头来盯着唐门,那人也看着他,然后勾动了嘴角:“你比晋决听话得多,叶封靳总算学乖了。”

“你要我杀了晋决?”像是被定在椅上,楚络看着那块令,脑海里翻涌的思绪像是退潮一般消失了,只剩了这一个想法。

“不是我要,是你想。”

奈何他与蝼蚁没什么区别,别人动动手就足矣碾碎他,他要杀晋决,怕比登天都难。

唐门长老看起来未至而立,口吻却与赭衣无二,他沉下声来:“吃一堑长一智,不过晋决不死,叶封靳早晚还要跌跟头。”

不等楚络有所反应,他从垂角椅里坐了起来,把那块金石令放进了楚络怀里,“老顽固有说得对的地方,可终究是老了。”机关小猪跟在他脚边,跑跑停停的,厅外是开着红花的树林,此时的花早谢落了,留着一些色泽颓败的残花败蕊还挂在枝上。听人说这花开不分时节,一年四季都见红。机关小猪被抄起来揣进了怀里,蹬蹬腿动了动尾巴,唐门顿了顿步子却没回头。

那夜楚络辗转难眠,任西风吹满窗,反复想着今日这几句话。胸腔里升腾起了些不明的情愫,他攥拳,兀地就起了杀心,又缓缓压了下去。

魏坤然问他横戈近况如何,可有异动,他照常答了,却并未提起被人寻衅的事,这一折被他压了下去也未告诉叶封靳。他想抽一日时间去趟白龙口问问郭珩,兴许能得到点宽慰与卓见。

转眼已过了四日。楚络不说,叶封靳仍是知道了。他把此事说与郭珩,郭珩听罢直夸好,还有这般热血,若是换了别人,不够嫌麻烦的。

“你倒是替他说话。”叶封靳要过郭珩手里的包裹,把长老带来的书卷过目一遍,道:“我来,我不嫌麻烦。”

“不是你说不必在意?”

“我不在意,他在意得很,反复不过几条贱命,做掉也就做掉。”只是这些事就不必楚络来做了,楚络没多少手腕,向来坦荡正直,他合该多做些磊落的事,而不是捏死阴沟里的耗子。叶封靳仰躺在黄木椅上,又生了困意,骨骼仿佛都被困倦乏累锁住,抬个手腕都困难,遑论些大动作。

“你……”郭珩犹疑片刻,劝道,“别让他知道了。”

叶柿为他熬了药送来,见地上雪片般飞着信纸书稿便一一拾了起来,黄木椅里叶封靳闭着眼,难得的没有皱眉,像是睡着一个好觉。

挑事的人暴毙家中,据传言道七窍流血,死相难看,从吃过的饼里验出了毒,是面粉缸里被人撒了砒霜。和着砒霜的面做了不少精致点心,唯独那个饼毒死了人,正是疑云重重人心惶惶的时候,后厨里掌勺的那个也死了,死在自家里,是自缢而亡。

厨娘瑟瑟地抖,声音蚊蝇一般细,哭道:“饼是他要做的,食材也是他给的,就连面都是和过了的。只是那日,突然说要吃炊饼,街上早就收了摊子,便是给做了一个。”

没几日就从一位副帮主家里搜出了雄黄和烧出来的信石,那副帮主早几日称病在家修养,原是染了风寒,要去痰平喘,大夫说信石大毒,置一二小块便可,这半袋子信石实在过量,如此一来那位帮主也说不清楚了。一时间帮内风声鹤唳,甚者落井下石,最后三家分晋。

“那信石是大夫给开的,说烧制费得厉害,多留几块好。”

楚络坐在角落里,刚好被摆着白瓷长颈瓶的雕花鸟圆凳挡去,便听见人嚼耳朵,他屏息听了不足半盏茶时间,背后竟出了薄薄一层冷汗。他想不出这是魏坤然还是叶封靳的手笔。

“听说那大夫刚从凌霄出来……就收拾收拾归隐江湖了。你可别往外说,也别给别人听了去。”旁边的人指了指边角处露出的一截下摆,显然是刚发现四下有人,说话的突然噤了声,方觉事大,求楚络当做没听过那几句话。

未成想几日后事情传了出去,正是那日提醒的人散布的,被抓了个正着。问罪时真正造谣的人却不认了,苦苦哀叫他可什么都没说过,伏低了身子磕头,连额角都撞破了。他见了楚络,不顾狼狈地想要抓住楚络脚腕,却被人踹开。楚络成了救命稻草,两人皆求他裁断,进退两难间魏坤然道:“那日是什么时候?”

楚络摇头:“没什么印象了。”

“也就是说你没听过那话?”魏坤然细细打量着地上跪伏的人,又看了一眼楚络。

当下楚络便觉得有异,魏坤然负手站在一旁等他开口,模糊觉得好像抓到了什么,顺势想了一会儿,才慢慢道:“我当日……应人之约,却被放了鸽子,空等了一个多时辰,并未听到什么不妥言论,对这谣言毫无印象。这二人也面生。”

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,任那人怎么辩解晋决也再听不进去,一旁磕头的人承蒙大赦,激动得一口气抽了过去,被人匆匆带走。楚络耳畔静了下来,才分出心神去看魏坤然,魏坤然也看着他,对他笑了笑。

魏坤然有意帮他解围,他更笃定魏坤然是背后指使。好在方才情急之下顺着魏坤然的意思说话,没出什么纰漏。殊不知这一环环都是叶封靳设计的,旨在要晋决对魏坤然起疑。

果然,晋决存了疑心。只是还没来得及查清,真正放出谣言的那个人也死了。说是那日被吓破了胆,失了神志,一头栽进了池水,溺死了。

唐门那位长老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楚络,摇晃下一地红槐花,最后的枝桠抖掉了最后的红槐花,像是从荒原里掉落的花火。楚络看着一抖抖的槐花,面前的人不动声色地抽出一支化血镖[d1] 向他递去,问他想清楚没有。拒绝了支化血镖,楚络掏出怀间的封原,点了点头。

砒霜和大夫的事也传了出去,晋决抓着魏坤然领子吼道:“怎么回事?!”一周内凌霄失了两个同盟帮会,晋决找魏坤然夜谈,却是拍案拂袖而出。

等到楚络想明白这件事时,晋决已然对魏坤然防范了。而魏坤然尚蒙在鼓里。

他带着封原去了白龙口,郭珩看了一眼他押在桌上的那把匕首,缓缓抬头看向他。楚络觉得背后都起了寒意。

“叶封靳他……”

“你在怀疑什么?”

“是不是……”

“你何必来问我,你心里有答案不是么?”

“我……”

郭珩收回了目光:“你要去找晋决吗?我劝你一句,动作利索点,别让叶封靳知道。你要是能帮他杀了晋决,我放炮欢迎你。”

“好。”

叶封靳留了几封信给他,拆开是扬州画派的几张图,倒是把柳絮初飞杨柳低,满城飞花嫩雨急的景象画得极美,他去了秀坊。见几个秀姑娘。

铅色云层里翻涌着汹涌的雨意,风吹得山行弥散潜行,大块的云像异兽一样从天穹扑来。把楚络的心压得极低。

一周后,魏坤然死在游坊上,杀人的是藏在船上的伺候丫头,把刀子放在袖里,安神香点起来,睡梦里就送魏坤然归西了。那伺候丫头顶着晋决身边人的脸,却是秀坊姑娘的芯。

楚络才知道,叶封靳果然好手段。

没了魏坤然,凌霄仿佛被拆掉一根中柱。碧瓦朱台转瞬变成断壁残垣,晋决陷在勾心斗角和帮派角力之中,分身乏术,再也压不住沧澜城内一片波涛暗涌,连带着白龙口也风雨飘摇起来,凌霄就在之中渐渐显出落山之态。

背信弃义的名号如影子般跟着晋决,他也愈加敏感,手下人带他如哄孩子一般,生怕半个字错了就不知项上人头去了哪里,魏坤然手底的人不是莫名没了音讯,就是噤声不言,更不敢谈及晋决,日复一日,他身边竟也没几个人可用了。

横戈却稍稍有了起色。楚络怀里的金石令贴着胸口,座下长老方才同意了结盟一事,拉拢几个正派的小帮会巩固势力,一边暗地打探着攻防消息。恶人谷三五日前屯驻兵马粮草,自冰原之上新辟了一条栈道,知晓此事者寥寥,楚络从叶封靳手里拿到消息时自是惊骇。

横戈已有两年未闻攻防之事,也无过问之权,他带着横戈一步步往前走,从仓库充盈到再入兵甲榜三甲,昔日横戈在云影显露相貌。

“先前恶人又丢了据点,这次谋划反扑必然声势浩大、计划缜密,剑锋指向的两个地方,一是沧澜城,一是马嵬驿。”叶封靳用笔杆敲着镇纸,磕出墨斑点点。

他把羊皮地图铺在案上,指给楚络看,楚络甫一看便皱了眉。

“晋决已经无暇顾及攻防了,这么大的疏漏都能忽视。这一仗输了,对你也好,如不是他犯这个错,还不知道要再等多久。”

叶封靳心情很好,每句话都是笑着说的,他道:“就是你展露拳脚的时候了。”

而楚络指上一个不起眼的临时驻兵点:“若是从这里攻破恶人防线,截断粮草,他们必然失去后路,恶人先遣的人马远离昆仑,最近的援点被拿下后,粮草最多撑半月……我想不足半月他们便会不战而回。”

“真是机敏。”叶封靳冰凉的手指抚上楚络眉头,“所以谁的人手都到不了这里的。”

叶封靳语调平缓,像是他教予楚络那些谋算时一般温柔,而楚络嗓子干涸一片:“沧澜城……”

“没关系的。”

楚络顾忌沧澜城浩气同袍性命,叶封靳却不甚在意。攻防一起,便又是一场消耗与摧折,凌霄首当其冲,而横戈早被晋决排除在外,自然没什么损失。他还想或许能有其他折中的办法,方要启口,便被叶封靳的笔杆按住了唇。叶封靳垂下眼,睫毛压低了灯火,探过身时不经意撞下了灯罩,嗤的一声后房里暗了下去,仅有一盏壁灯的微光落在脸上。他眼底有刃的寒光,最后却笑了出来。抵在楚络肩膀上,叶封靳把一柄短剑放进楚络手里。

“帮我把这个还给晋决。”

握住了收回鞘中的短剑,楚络干巴巴地说好。

“就说从横戈里找到的,他不会起疑,因为这柄剑本来就是他的,还刻着他的名字呢。”

叶封靳的肩背缓缓松了下来,带着荷香和药草味道,埋首楚络颈间,大半个身体的重量加在楚络肩膀上,他安心闭眼歇憩,楚络的手小心地搭上他的肩,而后把他圈在怀里。

仍是夜色里,叶封靳送楚络出了白龙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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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湖秋梦橹声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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