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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策藏】永遇乐 (完)

收录于合志《西湖食话》


永遇乐

 

【一】

清明断雪,谷雨断霜,雨淅淅沥沥一日多过一日。绝尘的马蹄踩在水里,贺浙撑着一把月白色的油伞,湿了大半个身子。这雨从天方亮就开始下,直到此刻日半歇也未停,潮气裹在皮肤上,贴在脸上,盼着雨停一时半刻也好,贺浙叹了口气。

算命先生说他五行属水,又在名字里放了一条江,最好换换。他不过是撒几个碎银子给路边叫花子,不成想那人是个落拓半仙。这名字他用了十余载,一路顺遂也没见什么灾祸往他身上扑,因为一句话改名字是断然不可能的。

拿碎银子换了点吃食,算命半仙十足地感恩他,见他依靠在凉棚一角避雨,又急忙凑了过去,没来得及再说上一句就被躲开了,只好摇摇头。

绝尘打了个喷嚏,连日不停的雨显然也让它不适,贺浙拍了拍它的脑袋,把它牵进了凉棚。他要了一碗热汤,驱散了潮意。

春潮起了,涨起的水面宽成一条缎。贺浙趟进河里,刺骨的水激得他浑身一抖。一打进了这杭州城,仿佛就寸了起来。不知道是不是真应了那半仙说的话。

他要赶在天黑之前到约定的地方,就抄了条近路。趟过河再走穿一片林子就能接上主道,最多用不了半个时辰。

重重叠叠的矮山头在林树的遮掩下若隐若现,天色灰蒙,尽头处还飘洒着细雨,马蹄踏在石板桥上,乳白色的桥柱下挂着一瀑的水。钟声敲响,他听到腹中咕咕声响,赶到茶楼时没见到友人,只有一纸书信压在约好的那张桌上。

贺浙扔下手里野果,啧了一声。

被骂不守信用的纯阳道长已然走在了离开杭州城的路上,留下的信里盛赞雨前龙井不负虚名,只可惜他来得太晚走得太急,没能好好品上一品。

看了眼楼外天色,霞云还有一丝颜色,想来这时候再度出发定是要淋一路雨的,他索性决定留宿一晚。掂了掂口袋里的银钱,贺浙勾手叫来小二,点了壶极好的龙井茶叶。

茶香从壶嘴里飘出来,小二端着那花掉他不少银子的金贵物件走来,贺浙的心神也随着茶香和小二故意晃着的步子荡开,一整日的阴潮气下了心头,精神舒朗起来。

一袭黄衣倏地蹿过眼前,踩着几张桌子蹬上了楼,衣摆甩起的风卷着腥咸味道直冲门面,茶香也挡不住。贺浙抬手遮挡了一下,只来得及看清一闪而过的半张脸。

小二猛然拔高的叫喊声伴着桌椅倒地的声音震得贺浙耳朵疼,上好的雨前龙井连同越窑秘色瓷的杯子一并摔到地上,清脆的响动和小二青白的脸衬着流了一地茶汤。让他不知道该心疼哪个。

他遇到叶知然之前,一路都是顺遂妥当的。遇到叶知然后,他时常想起算命先生那几句话,祖宗研究了几千年的东西,还真准的。

叶知然跳上楼翻出窗之前回头看了一眼,却刚好错开了贺浙的视线,他扔出一锭金元宝算作赔偿,接着纵身一跃隐入了匆匆人群。贺浙盯着叶知然消失的地方,拾起了那锭元宝,问道:“够赔么?”

店小二抖着双手战战兢兢捧着金锭走向账房,又呆滞地把碎银子举到贺浙面前。

他当这种茶楼都是鱼龙混杂的,店小二自然是见过世面的,这点小风浪不会禁不起。实则非也,这茶楼是迁客骚人常聚首的地方,自落地开张起就没见过几个叱咤风云的江湖儿女,店小二被吓得不敢说话,适逢又一群舞刀弄剑的追来至此,直问黄衣人去处,更是惊飞了魂魄。

“往那儿去了。你们翻出二楼,应该看得到些踪迹。听动静,是往西去了。”贺浙替小二答了,把碎银搁在没遭殃的桌上,再问小二要一壶龙井。

小二去了又回来。今年连连下雨,新茶本就少,上佳的更是稀品,最后一壶打碎在了地上,要再喝,就只有前年的茶了。

都是雨前龙井,但总归差了那么一点。贺浙点了点头,前年就前年的吧,他看着桌子上的纹路,脑海里闪过那半张脸,仓惶逃窜的情景里,他从那人眼睛里看到了毫不落拓的神色。

好像月亮掉进了将涸的井里,砸出了一层层水波。

那双眼太好看。

 

钱袋瘪了,按计划该往枫华谷去了。好在温稷走在他前头,能让他晃晃悠悠走到落雁峰。他盼着明日是个好天气。

人算不如天算,翌日天气与他期盼的相差甚远,仍是从天未亮就落雨,逐渐变得瓢泼。

卖蟹人的吆喝声撞开紧闭的窗扉,担在竹篮子里的闸蟹看起来鲜嫩可口。春蟹的个头总是小一点,卖蟹人走过了巷子,吆喝声就听不到了。黄色的花缀在某个枝头,探出院墙。

他突然就舍不得走了,留几日吃只蟹也好。

早晨的街上有集,往来熙熙攘攘,擦身而过一个素昧平生的身影,却让他在川流的人群中猛然驻足。他慢了一步,没能拉住那个人,可是他笃定那是叶知然。

仅凭一双眼。

说也不够,说也够。

他只认得那一双眼。

懊悔不及,他往人消失的地方追去。

不是没觉察身后动静,叶知然偏身与那人擦肩时,恍然觉得似曾相识,等离开了那条街,才惊醒大概就是那人卖了他的行踪,害得他昨日又被追了好几里,折腾了许久才甩掉那帮拿黑心钱的废物。

他看清了那人长相,倒是英俊。若是走在满是脂粉味的街上,妥妥是要接一路飞花和手帕的。眉梢眼角都镌刻着一股英气,唇形像两道连绵的山。

只是这张脸再好看,也抵不消他给叶知然招致的麻烦事。

他多看了那人一眼,险些被抓住手腕,从他身边逃开时不知为何竟有些遗憾意味。叶知然推了推脸,吐出一口气,方一抬腿就看到前面的拐角有抹红色闪过。他屏息贴在树干后,将将挡住半个身子,脑海里盘算着若是被发现了,怎么算旧账才好。他等了一会儿,却再没看到贺浙身影。

终归是今天没缘分,叶知然从树影里走出来,换了个方向离开了。

回到山庄时碰巧遇上刚从浩气盟回来的师哥和师父对谈,他只打了个招呼,便贴着廊边匆匆走开,没多久又被叫了回来。

师父不说话,倒是一旁的师哥笑眯眯地看他,一副爱莫能助的神色。叶知然暗暗琢磨这回又是谁走漏了风声,思来想去怎么都只有叶生一个人会干这种事。他瞥了一眼装作无辜的师兄,默默走到师父身边。

果不其然,师父一开口就是他被人挂了悬赏令的事。

师父向来宠他,也无非是叫他收敛点。先是截了人家花轿,又砸了人家酒席,一出闹得比一出大。

“听说你救下了一个姑娘,怎么没见那姑娘?”叶生向他身后张望了一下,问道。

就知道是他给师父通的消息,叶知然转了转眼珠,不动声色道:“本是想把那姑娘送去秀坊的,半路路经少林寺……”

“满嘴胡话。”师父训道。

“你就是这点不靠谱,”叶生梗了一下,继而说道,“满口胡话。”

“这次真没胡编,那姑娘想要出家,可嵩山不收,我只好把她送去华山,这一趟路走得远,就耽误了回来的时间。”

侠字当先,这也算好事一件,师父点点头,叮嘱道:“稳妥些,不然依你的性子,迟早要收拾不了。”

叶知然笑答:“不是还有师哥么?”

师父和师兄还有话说,他便先退了,回到房里又想起贺浙来,若不是半路杀出他这个程咬金,他定然撞不上叶生回来的日子,也不用白白被参了一本。此仇不报非君子,叶知然磨牙恨道。

贺浙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,他没跟上叶知然,只好折回去吃蟹。不巧的很,他刚问好了吃蟹的好地方,就赶上那店家挂出打烊的牌子。这个时节吃蟹的少,做蟹的自然不起劲,每天就煮个一二十只,售罄了就是售罄了。老板娘抱歉笑了笑,道:“明日再来吧。” 

茶喝不到,蟹吃不到,贺浙提笔写信给温稷道长,南屏山他晚几日去。

温稷很快回了信,叫他往昆仑去,攻防战临近了,打探下敌情也好,顺便把被困在昆仑的江湖人士救了。

这道士真会顺水推舟,贺浙对着信摆头,那也好,就等攻防结束后再回南屏吧。贺浙扔掉纸笔,就这么定了。

 

【二】

他从昆仑回来时连连阴雨的季节已经过去,艳阳也消失了一半,他躺在南屏的枫树下,突然又想去杭州走走了。

酒楼里人声喧闹,他和几个同袍坐了一桌,小二忙得来不及招揽生意,与只有几个零星茶客的茶馆截然相反。席间有人喝多了酒,嚷着要吃蟹,贺浙瞧了一眼旁边桌上堆得琳琅的一盘,再看看桌上一叠叠橙齑,拍了拍那人肩膀,招来小二点了几罐虾酱糊弄他。怎料那人虽然是醉醺醺的,却没被糊弄过去,席上几人相视而笑,钱袋里的碎银子估计凑不出几只蟹来,便劝那人等几日也不迟。

将就着叫了虾生,蘸着浓酱陈醋,也对付了过去。

非要点蟹的话,估计要吃顿霸王酒了。

贺浙往楼下看去,正好对上叶知然向上看的眼。叶知然拎着一提捆好的蟹,目光落在贺浙那一桌上,对着贺浙便笑了。他对小二说了几句什么,便迈开步子往楼上来,一路走到贺浙跟前。

他提蟹来给贺浙赔罪。周围的人唤来小二加一副碗筷,叶知然便坦然坐在了贺浙旁边。

“谢什么罪?”贺浙问他。

“我撞翻了你的茶。”

“你留过银子。”

“可你好像不太满意。”

贺浙不知道叶知然是否知道那日他指路给追杀他的人,总归是于心有愧的,这句他接不下去,便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去问叶知然喝不喝。

叶知然看了眼酒,道:“你上次来的时候不是吃蟹的好时节,却是喝酒的好时候。这时候的正相反,酒都太醇了,只适合吃蟹。”

他想说若还有缘,等市酒开坛时,请他喝个痛快。转念又想哪有这么多纠葛,或许都没那机会见第三次。

煮好的蟹伴着橙齑端上桌,叶知然捧了杯酒敬大家,说这蟹权当作是赔给贺浙的,换他那壶雨前龙井。贺浙没做声,打量着叶知然的眼睛和他带来的蟹,叶知然知他顾虑什么,便做了第一个撬开螃蟹壳子吃肉的人,此后贺浙才端起了酒杯,也敬了各位。

螃蟹足有十只,贺浙却一只未动,叶知然也未多说什么。只是动手拆了第二只蟹,黄膏白脂搅在一起,他吃得仔细雅致。断断续续与席间人攀谈几句,丝毫不觉见外。

蟹肥美鲜嫩,可贺浙心头总悬着点什么。而叶知然坦荡得如同只为了化解一桩误会,并无他意,又让他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这一顿美酒佳肴也食之无味。他仍旧没动螃蟹,叶知然有点遗憾。

蟹吃尽了,他便起身离了席,叶知然来得突然,走得也蹊跷。说是庄里还有事,回去晚了要被师兄骂。

前脚叶知然出了酒楼,后脚就有人捂住了肚子。他看着叶知然吃光了两只蟹,蟹自然是没问题的,他一时想不出哪里被做了手脚。白花花的蟹肉被叶知然塞进嘴里,他吃得认真极了,连蟹钳、蟹腿内的肉都剔得干净,不留意沾到手指上的蟹膏也被小心舔掉了。

贺浙思量了半天思量不出因果,酒意上头,也就一觉天亮了。

他只注意了蟹,蟹是佳品,却不成想玄机出在了橙齑上。

等醒来了把事情从头捋一遍,贺浙扶额笑了,他自认与茶和蟹无缘,却与这藏剑的小子有缘,这仇他也记下,一定要找一日清算这孽缘。

 

他不过在好山好水的地方流连了几日,过了几天逍遥日子,温稷转眼就成了辅道天丞。朋友打趣他,一同进的浩气盟他却差了人家两个战阶,贺浙摆摆手不介意道:“我图清闲。”他把这话放出去没几日,姓温的的信就到了,非要他不清闲。贺浙不回信,温稷便来找他,他卧在榻上,告诉温稷他有别的事要做。

什么事能让贺浙这么上心,温稷好奇,猜他莫不是有了情缘。贺浙听后一脸无奈,坐起来道:“我天天让你从昆仑叫过来再攆回去,哪有功夫和谁结个露水?”

“约莫是余杭某处的吧,你不是三天两头往昆仑跑,而是往这儿跑。”温稷敲了敲床板,被贺浙赏了一巴掌。

贺浙道:“你一个道士不好好修你的道可道非常道,整日都瞎猜些什么?”

“没什么。”温稷饶有趣味地看他,贺浙皱着眉头让他有话快说,别磨磨唧唧的。

“嗯,既然你不留恋温柔乡,又没心上人,不如去昆仑吧?”

“哈?不去。”

温稷打量了一下贺浙住的这间房,也是个清静的地方,隔壁与对过的房间都空着,不用他特地换个地方避人了。他从袖里抽出一纸书信,信上笔迹清晰,温稷问道:“你见过这把字么?”

拿过信反复看了好几遍,贺浙摇头:“从未见过。”

“若是左手写的,也不是没有可能,”他托着下巴,“你留没留意过谁是左撇子?”

左撇子?温稷翻了翻自己的左手,这几日他看过了千百封书信函件,就为了核对出信上的字迹是谁的,可是一无所获。要不是这封信是从飞出浩气盟的信鸽身上截下,他就要怀疑这是盟外之人所为了。

信上字迹流畅稍带点急促,仿佛是时间不容许他在撇捺处过多停留似的,自然不可能是临时换手写成的,若找不出与之相符的字迹,就极有可能是那人本就写得一手漂亮潇洒的左手字。

“也是,”他说,“是该留意一下的。”

“为时未晚,既然知道了盟内有内奸,提防着便是,知道这件事的左右不出二十人,一个个查也查得到。”

“你帮我个忙。”温稷道。

“不去昆仑。”贺浙想都不想便拒绝了。

“要去。”把信塞进贺浙怀里,温稷理理衣袍,循循善诱道:“你知道了这件事,可是别人不知道你知道,所以除了你,谁去查都会打草惊蛇。”

“你不远万里来找我,就是为了拖我下水?”

“不,”温稷摇头,“是把你从儿女情长中拉出来。你简直像害了相思病。”

 

【三】

这厢贺浙还想着离了杭州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遇到那个藏剑,那人与他有一茶一蟹之缘,自称他友人,他却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。

那厢叶知然出了藏剑山庄离了杭州城没几日,便又被重金悬赏,高挂通缉榜。一时间不论他人在何处,前脚落了地,后脚就有人冲出来刀剑相向要取他首级。他没处去,路过酒肆讨一碗酒时身边坐的是两个恶人,听了一个时辰自在逍遥的故事,便决定往昆仑去,一入此谷,永不受苦,也省得被人追遍大江南北。

他做这决定没几日,不知怎的就被叶生知道了,叶生拦他路时吓得他以为叶生揭了榜,直问叶生,师兄你不差这点钱吧。

叶生被他逗笑了,说师父让你回去,你不听,我只好来抓你回去。

彼时叶生还只是九州大侠,照着武林天骄还有一段距离,可是叶生的本事和手腕没人敢质疑。叶知然逃得过杀手的围追堵截,逃不过叶生掐指一算。

“你招惹的那个人我帮你解决掉,你跟我回山庄。”

“你说哪个?”

“你又招惹了个谁?”

叶知然停下马,从马背上跳下,席地而坐:“一个有意思的人。”

看着师兄迈着小步走到跟前,他说:“回去了就得整天被师父看着,哪儿都去不了。”

叶生等他继续说下去,冷不防面前一把扬沙,他抬了袖子遮脸,猜到叶知然要跑,指尖掷出的黄豆大小的玉子直直打在马腿上,一声嘶鸣后奔腾的麟驹跪地。

叶知然从马上跌下来,叶生却没追上去,他牵了叶知然的马,安抚过受惊的麟驹,慢悠悠地朝着叶知然逃走的方向追去。

没了马,叶知然全靠一双腿,屋漏偏逢连夜雨,好不容易跑出叶生的视线,就撞进了贺浙的视线。

旧账自己找上门来了,哪有不算的道理,贺浙拦下叶知然:“不如叙叙旧。”

身后还未有马蹄声,叶知然松了一口气,就听贺浙又说:“十万两黄金。”

“十万两?”

片刻后叶知然才反应过来贺浙说的是他现在的身价。他接过贺浙扔过来的水囊,也不顾里面是不是掺了迷药泻药,一口喝下,抿抿嘴:“才十万两?”

“我不贪多。”贺浙笑说。

“放我一马。”

“谁要你的命?从江南一路跟到昆仑,也是有毅力。”

“我师兄,要捉我回去。”叶知然摸出身上仅剩的几锭金子,扔给贺浙,“换你的里飞沙。”

“不换,不过可以借你个位置,”贺浙问他:“去哪儿?”

叶知然指指远处冰雪荒原后的耸立山巅。不等他把恶人谷说出口,身后的马蹄就到了。叶生踏轻功而来,两匹良骏在他身后跟着,待叶知然察觉到马蹄时,叶生已站在他身后了。

与叶生曾有一面之缘,贺浙知晓这人名号。

觉出事情不妙,叶知然突然拉住他:“帮我。”

“为何?”

“我们有缘。”

贺浙笑道:“我本无心多管闲事,可你非要提起,茶也好蟹也好,都是一报还一报,也不怪我不讲情面,何况我们这么有缘。”

他抓过叶知然的腕子,拽着人翻身上马,里飞沙扬长而去,留叶生在原地看着人影与马蹄俱逝。他喃喃:“就是这个人?”

天下没有白做的买卖,贺浙刚把人从马上放下来就要开条件。叶知然谢他出手相助,未等条件出口就应了下来。

“别这么快就说好。我可以帮你把你师兄糊弄过去,还可以解决掉想做掉你的人,不过你要答应我……”

“好。”

“……”贺浙低头看着叶知然,叶知然咬嘴等他说条件,他脸上沾了些许尘灰,衬得眼睛愈加清澈。呼吸声停顿了下,贺浙道:“我要你为我进恶人谷。”

 

绕路出了昆仑,在客栈里要了两间房。奔波了好几日,难得有些许功夫能停歇,叶知然仍是胆战心惊的。贺浙叫了酒菜,他却没什么胃口,只是搅和着碗里的稀粥,夹一点小菜填填口。

“悬赏撤了。”

从帐房那里结过账,贺浙把消息带给叶知然。

突然宽了心,也有了胃口,叶知然扒着碗里的饭,感叹好快。贺浙摆手道:“不是我,大概是你师兄。”

叶知然吱唔了一声,又埋头吃了起来,含糊道:“十万两黄金呢。”

把信给叶知然看过了,叶知然咬着筷子问需要他做什么。

“找一日进谷,凭你的本事不会太难往上爬,多的不要问,只要按我说的做就可以了。除了我之外的人,要保密。”

叶知然点头。

“记住这个笔迹,最好能摹下来。”

反复看了几遍信,叶知然叫客栈小二送来了笔墨纸砚,试着临起来,倒是有模有样的。贺浙把一只竹哨系在他腰佩上,叮嘱他别取下。

通体雪白的鸽子随着哨声落在贺浙肩头,贺浙把它放到叶知然手里:“除了它,我不认别的信鸽。”

叶知然逗弄着信鸽,跟贺浙说他决定明日就入谷。

“我帮你打点下,你自己小心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急不得。”贺浙折起了一张纸,塞进叶知然怀里,又替他整好了扯开的衣领:“十万两。”

拆开了那张信纸,正反两面都是空白的。叶知然皱眉:“十万两?”

“再看看。”

看不出什么名堂,叶知然问贺浙这故作玄虚的把戏从哪里学来的,贺浙拿过了那张纸,攆了一攆纸就分为了两张,里面掉出蝉翼般的一张纸,薄得像是能脆掉。

上面写着贺浙的名字。

“夹心的纸透不过光,太薄的纸会有阴影,记好了。”他敲了敲叶知然的脑门,“记住没?”

叶知然把那张纸收进衣服里,拿笔在贺浙手心写下自己的名字。

他进了恶人谷,用的就是走投无路的理由。他甫一入谷便有人罩着,不用猜也知道那就是贺浙给他留的人。

有人帮衬着,不出一年时间叶知然便从籍籍无名摇身一变成了谷内不错的人物,而贺浙说好要交给他的任务却迟迟不来。这一年,除了少有的几次书信联络外,贺浙都没找过他,不免让他有些挫败。

贺浙不找他,他便不找贺浙,也不知道是跟谁生气。闲来无事就算一算,他们从照面到结缘再到达成约定,才短短两年。

年末初雪的时候,乳白的鸽子落在叶知然案上,咕咕叫着将羽翅下书信抖落到他面前。叶知然捧起那只鸽子,啾地亲在了鸽子嘴边,把鸽子吓得扑腾着翅膀飞到了房梁上。

信里说,叛盟的人找出来了,是玉衡坛下一个叫作方桦的,现已逃入恶人谷。此外,还顺藤摸瓜摸出不少安插进来的探子,只是那个内鬼仍旧不知道是谁,毫无头绪。

信鸽还捎来了第二个消息,贺浙想见他。

掂着那封信叶知然笑了起来。

门被叩响时他慌忙藏起了信和鸽子,进来的是个平日里与他走得近的同门,也是入了谷之后叶知然才知道,他还有这么一个师兄。

“提前来贺你,怕明日来庆祝的人太多,你没有陪我喝一杯的功夫,不过,你刚刚藏起来的是什么?”

叶知然有些结巴,耳尖的红还没褪:“没,没。”

“看来是哪个姑娘家了,”穿着朔雪的人打趣道,“也多去看看人家姑娘呀。”

叶知然点头称是。正好有了缘由走开几日,找了个好天气出昆仑,到龙门去找贺浙。

龙门飞沙迷眼,风刮得凶狠,贺浙持枪策马站在一处辟风的地方,远远见他来了,便轻声喊了他的名字。

“叶知然。”

漫漫风沙里叶知然愣了片刻,看那人一步步向他走来。他只觉心里颤了一下,便迈开步子向贺浙跑去,贺浙站定了等他跑来,张开了双臂。

一时间龙门竟没了声音,贺浙把他半揽进了怀里。这半月来不说是天翻地覆,也是险象环生,贺浙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神色。

“借我靠会儿。”

“怎么了?”

“南屏出事了。我们要快一点了。”

“我前日……”似乎是不知道怎么说,叶知然叹了一句,“鬼帅这个名号真难听。”

贺浙想了片刻这个战阶,道:“还可以。还好不再是狼虎龙了。”

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点了几个小菜垫垫肚子,贺浙牵过马,说龙门还是太近,要走再远一点找个四野无人的地方才放心。

那个叛出浩气盟的人投奔了恶人谷是人尽皆知的事,方桦早先也是玉衡坛下算是重要的人物了,叶知然问道:“要除掉他么?”

“先接近他。”

时任恶人谷指挥的是个狠角色,出了名的卸磨杀驴过河拆桥。方桦初入恶人谷不久,为表忠心卖了不少浩气盟的仁人义士,即便如此也未得青眼,仍旧被怀疑和提防。故而贺浙推测,就算是为了自保方桦也不会直接将从浩气盟带走的东西奉上。

“他带走了什么?”

“一些……你不知道为好的东西。”

潜伏和接近都是漫长的事情,取得信任更难。贺浙揉了揉眉心:“只有半年时间了。”

当年温稷拿着截获的信函找他帮忙时,方桦已经叛逃恶人谷了,盟内有人泄密,对他们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。内鬼是谁不得而知,但是他必然同方桦联系着。贺浙知道叶知然想问什么。

“方桦现在还不能杀,顺着他才能找出内鬼。但是如果半年后还找不到那个人……”贺浙突然说不下去了。

叶知然只有半年时间。因为浩气盟只能等半年——半年过了还拿不到东西,温稷就会和谷内其他卧底接洽,下手做掉方桦,斩草除根。

“到时候你也会有危险。”

叶知然问为什么。

“因为没人知道我们是一伙的,”他顿了顿,“我会保护你。”

 

【四】

按着贺浙的安排,叶知然与方桦慢慢接触着。

方桦戒心重,但凡有风吹草动就关了门窝在房里,护卫站了一院子,半个不熟悉的人都不让进。

叩不开方桦的门,叶知然急得一连几夜不安眠。正逢他束手无策,病急乱投医时,方桦差人来找他了。

“这大半个恶人谷都当我不存在,另一小半要看我笑话,只有你上赶着找我,不奇怪吗?”

“奇怪。”叶知然点头,“你若是觉得不奇怪,我就该奇怪了。”他掰碎了手里的茶点,倒进杯子里,“我来找你自是有事相求。”

无事不登三宝殿,方桦也是知道的。他听叶知然缓缓说道:“我对镇谷鬼帅不感兴趣,十恶总司也兴致寥寥,站不到最顶上有什么意思?”

方桦听罢轻笑了一声:“叶兄年纪不大,志气不小。”

“自古以来,英雄出少年。”叶知然叉着手指看着方桦,“你既然选择了恶人谷,自然是有打算的,所以我们各取所需——我需要下一场攻防的指挥权,你需要在恶人谷待下去。你帮我,我保你。何乐而不为?”

“你若想当指挥,该有千百种方法,我如何信你?”

方桦不是好对付的角色,叶知然面上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,心里却打鼓,他吐了口气,想着贺浙当时的语气和神态,道:“方法多的是,可是挡在我面前的人也多的是,唯独时间不是多的是。方兄怎么认为呢?”

方桦没有说话,叶知然趁势说:“有我在,你敞开门,屏退人,死不了的。”

他把一块剔透的玉牌按在桌上,对上方桦犹疑的眼神:“三天够么?”

果不其然,三日后方桦找了他。一切都按贺浙和叶知然预计的那样,鱼咬了钩。

愈加频繁的书信往来让叶知然渐渐安心下来,贺浙是一个绝对坚实的后方,提点着他很多他容易疏忽的事,他仿佛很熟悉方桦,能把方桦的一举一动揣测得八九不离十,有些时候叶知然也会好奇他们之间是否曾经相识,不过他问不出来,似乎一旦开了口就坐实了这一星半点的醋意。

比起方桦,贺浙更了解的是叶知然,面都不用见仅从字里行间就能感受到他对方桦的在意,于是他点明了曾与方桦共事,还添了一句无需多想。

叶知然捏着信,耳尖红起来。

察言观色。贺浙拎着一壶酒,在龙门沙漠的破落客栈里等他,说道:“这四个字学不会,怎么保命?”

“方桦他很信我了,”叶知然果断换了话题,说起恶人谷的事情来,他说得带劲,贺浙就在一旁撑着脑袋听,“是很有意思。”

“你来浩气盟,我保证更有意思。”贺浙想了想,道:“改天来找我吧。”

“太危险了,”叶知然摇头,“等我拿到东西吧。”

“也好。”

入恶人谷后,叶知然也往山庄里寄过信,与师父说上几句日常,师父的回信里却有叶生笔迹,说他沉稳了些,当真是别人才管得住他。

这句话听起来别扭,叶知然撇撇嘴,全当看不到叶生瞎写。

他参与了几场攻防,立过一二功勋,他给方桦铺了路,方桦也塌下身子做垫脚石。说不上平步青云,也是别人羡煞眼的,只是旁人说的想的都不算,只有当事的知道有多煎熬。

他算不上一个恶人,也不是一个好人,不属于恶人谷,也非浩气盟一员,他与这两者细微的联系,仅仅是贺浙的一句话。

眨眨眼就又换了个季节。半年期限也快到了。方桦不可能拱手把护身符送上,话都打了无数遍腹稿,就差那么一个开口的契机。

叶知然想见贺浙了,贺浙却说不行,没有理由地拒绝了他。

惊飞了信鸽,叶知然哀叫了一声倒在床上,踢翻了旁边的矮脚凳。枣红色的圆凳滚到门边,停在了方桦脚下。

颓然了一个多月,这一个多月里叶知然什么都没做,仿若闲人,倒是方桦先看不下去了:“你怎么回事?”

“没有东风,怎么放火烧船?”躺在床上的人头都不抬说道。

叹了口气,方桦规劝他:“不是要往最顶上走吗?你爬的不是随便一座山,掉下去只有万丈深渊。”

“未必摔得死,只是我要是摔了,你怕也站不稳。”叶知然稍稍抬了头,“我说过,方法有的是,可时间不是,你是来帮我借东风的吗?”

“你当初并不是如此。”

叶知然有些躁了,他皱眉: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我差了什么你知道,一日没那风,就算是我是大鹏,也拍不动翅膀。”

贺浙那边仍旧没有动静,叶知然捏了捏眉心。

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岔子,这一个月来贺浙没联络过他。两边事态紧了又缓,渐渐有了眉目,甚至是马上就可以收尾了。只是贺浙一日不回他信,他就一日不安心,总觉得不踏实。

那日方桦走后不久便又回来了,从怀里拿出一筒竹简,放在他案上。言简意赅地告诉他,这就是东风。

看着手里的东西,叶知然竟不知如何下手了。方桦等着甚至是催着他一步登天,自己也好借着他的荫庇享福,然而那东西在叶知然手里仿佛烫手山芋。

叶知然模棱两可地回复方桦,又警惕着方桦,方桦问他可是不信他,叶知然摇头说怎么会,只是东西到手上也要考虑怎么用最有价值。

他不敢拆竹简,自打与贺浙拉钩定誓那一天起,他就没再想过扎根恶人谷。他知一旦他拆了竹简,一切就回不去了。忐忑着唤来了鸽子,他不寄希望贺浙能回他,时日久了方桦必然起疑,书信行不通,就只好去找人了。

没等他出谷去找贺浙,就有人找上他了,扛着盾刀的玄甲苍云好意提醒他:“你最近小心点,待在谷里最好。外面有人要你的脑袋,十万两黄金呢。”

叶知然摸了摸脖子:“当真?我安安稳稳地招谁惹谁了。”

苍云道:“收了不该收的人头吧,耗子那边恨着你呢。”

叶知然一惊:“你看过榜?谁悬赏的我?”

“是个天策吧。怎么,要去揭榜?”苍云拍了拍叶知然肩膀,叶知然从发愣中回过神来。

“怎么这么吃惊?”

“好像是得罪过他,”叶知然笑,“十万两黄金呢,白送给别人可过意不去。”

不出半日,这消息就传开了,叶知然像是没事人一样顶着悬赏出谷,他声音不大周围的人却听得清楚:“要是我杀了那人,是不是就消停了?”

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要去杀了那个人,甚至贺浙见到他时都被那气势吓了一跳,以为两人结了什么梁子。

不同于叶知然在恶人谷有所进展,贺浙在浩气盟的处境日渐微妙起来,他却未把缘由告诉叶知然,任叶知然追问也闭口不答。他未联系叶知然的那段时间,正是潜伏在浩气盟那个内鬼露出马脚的时候。不知是哪里出了疏漏,叶知然的身份引起了浩气盟的关注,贺浙注意到有人在盯叶知然。

他不由得紧张起来。他把叶知然的身份藏得巧妙,加之知晓此事的人也寥寥,贺浙心里起了一个念头,或许是恶人谷那边有人察觉出了不妥,转而告诉藏在浩气盟里的人。不管是哪种原因,叶知然都身临险境。故而他不敢贸然联系叶知然,只得顺水推舟,说起自己和叶知然也有不少过节,挂了十万悬赏。

他不是不想回信,而是不敢回信。好在叶知然懂他。

证据不足,事情又在紧要关头,他认定了那人身份一定有问题,一咬牙先斩后奏。宁错杀,不放过。因此招致了不少闲言碎语。

温稷劝他等风头过了再去见叶知然。他摇摇头:“我不能让他冒这个险。”

“所以你就以身犯险?”温稷问他。

总能撇清的,贺浙觉得这算不上险,温稷合起扇子,心里了然。贺浙杭州一行后一直惦记的人,非叶知然莫属了。

他道,好久没看过英雄救美的戏码了。

 

东西交到了贺浙手里。一事解决,贺浙又忧心起另一事来,他叹了一声:“你怎么脱身也是个问题。”

“那不如这样吧,”叶知然点点头,从檐上跳下,把轻剑抱在怀里,“我们打一架。”

风吹得地上的落叶扑簌簌地响,贺浙沉默了半晌:“请。”

偶尔几片被带起的叶子飞过叶知然眼前,他微微偏首,额前的碎发蹭过纷纷的尘埃。贺浙从叶知然眼里看到不可动摇的坚定与执着,一时间酸涩与甜蜜混淆着充斥心头,竟让他的眼眶潮了起来。

他的枪尖刺穿叶知然的臂膀,叶知然的剑锋割裂他的体肤,贴着骨骼。

无输赢也无成败,各带一身狼狈走回来的地方。

“做戏就要做得真一点。”叶知然随便将胳膊扎起来:“我走了。”

重剑在背,他把扯掉的贺浙的令牌攥在手里,扬手作别。

贺浙追了上去,把叶知然抱进怀里。

 

盟里有人说贺浙被恶人策反了,说他为一藏剑美人倾倒,将盟内机密透露给恶人谷。贺浙在人群里不做声地听着,温稷在一旁叹气。连同之前他先斩后奏那件事也被提了起来,贺浙再没力气听这一堂纷论了,转身离开,温稷拉住他,道:“证据我找到了,不听一听吗?”

贺浙摇头:“累。”

温稷拍拍他:“交给我吧。”

 

沉冤一时昭雪一时,贺浙仍旧是当年那个贺浙。

多事之秋催人老。

前代指挥旧疾复发,身体一日不如一日,萌生了退意。众人力荐贺浙接任,贺浙却推拒了。

温稷问他为何,他接了攻防前置的任务,牵着马准备往昆仑去,温稷送他出了南屏,才听他说:“如果他在恶人谷出不来,我就去找他。”

“他会留在那儿?”

“我去接他回来。”

他踏出南屏没几步,还未到巴陵,便看到面前有一人披着斗篷,提剑而来。面色微红,呵出团团白气。

贺浙接那人入怀。

“本来是想贺你的。”

“也不迟。”贺浙说,“愿为美人一顾轻高位,品陈茶,吃病蟹,睡草榻。”

 

 -完-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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